飞车喧嚣的街市，踽行于陌生的表情之间，所有的时刻都仓促和模糊。唯有在静夜，独对寂静的星空，才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才能明察这身心的蜕变。­
　　
　　---题记­
　　
　　一­
　　
　　脱掉鞋，光了脚，双手抱膝，蜷成一团，坐在地板上。这是人在羊水里的姿势。这个姿势让柒墓觉得安全而又舒服。一个人在经受过太多的伤害之后，就应该这样很乖很顺从很自恋的蹲下，缩成一团，像一枚优美的被庇护的蛋，混沌的从未受过伤害。­
　　
　　冰冷的月光透过冰蓝色的窗帘，就变了，变得深情而忧郁，变成了安静深厚的水，柒墓静静沉在水底，像很久很久以前，安徒生笔下的小美人鱼一样，带着淡淡的人性的悲伤，看着天空中那轮蓝盈盈的玉盘。­
　　
　　安徒生笔下小美人鱼的童话，一个古老的没有年代的传说。­
　　
　　因凄美而流传千古。­
　　
　　又是一个失眠夜，带着抑制不住的忧伤离开小屋。冰冷的月光吻着柒墓清癯而苍白的脸颊，黑瀑似的长发在风中凌乱，冰冷的月光里飘来的幽香熏得柒墓抬起像芭比娃娃一样长长地眼睫毛，她的目光落在一片开的分外妖娆的蔷薇花上，月光下，这些乍然开放的无数朵血红色的蔷薇花飘在风中，楚楚动人。­
　　
　　蔷薇花，柒墓最喜欢的花，就像她喜欢蓝色一样，所以，她房间内所有的装饰皆是蓝色的。­
　　
　　柒墓蹲下身子，抚摸着娇艳欲滴血的花朵。这些蔷薇花，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十岁那年含泪种在自己窗下的。蔷薇花，在以前，她很喜欢采整整一个怀抱都抱不下的蔷薇花，将花瓣撕下，一片一片，然后突然抛向空中，牵起裙摆在花雨里跳舞。那仅仅是以前。她嘴角溢出一个冷笑。现在的她，只会让那些坚硬的刺刺破自己纤白的素手，流出殷红的鲜血。这种变化，叫她自己也不明白。­
　　
　　天空中的星星，冲柒墓眨巴着诡异的眼睛。­
　　
　　夜，静谧而旷达。­
　　
　　二­
　　
　　扭开日光灯，温柔的灯光溢满蓝色的卧室，折射出一道道迷离的光芒。洁白的稿纸上，流溢着柒墓娟秀的字体：­
　　
　　每个人都有“羊水情节”，在以前，在母亲的肚子里，裹在温暖透明的羊水里。那时还不称其为人，只有简单的生命，只是单纯的存在。没有思维逻辑，更无所谓痛苦和快乐。但当他们脱离羊水的那一刻，就死了。­
　　
　　我疯狂的怀念我的“羊水情节”。­
　　
　　我想待在妈妈的肚子里，泡在温暖的羊水里。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当我脱离羊水的那一瞬，我就死掉了。­
　　
　　这是一篇日记，柒墓写的力透纸背。­
　　
　　老师的批语是：很好！对于母腹中羊水的依恋与想象正是表达出爱与被爱的焦渴，你是一棵好苗子，你的未来是一片艳阳天，你要苦心孤诣，老师相信你!­
　　
　　多愁善感是心智趋向发育成熟的启明星，你的文字美得像诗，这是你独特的体验，也是你文章的亮点。­
　　
　　柒墓的语文老师梦老师教了她四年，她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单凭一个眼神就可以明白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他总是鼓励柒墓，不似父亲。­
　　
　　在柒墓心目中，梦老师才是父亲，而父亲又是什么呢？­
　　
　　父亲。父亲。­
　　
　　父亲。父爱。深沉似海的父爱。它们之间有联系吗？柒墓迷惘。在柒墓心中，父亲是冷漠的代名词，她没有尝过父爱。母亲说，父爱不似母爱般急切流露，而是深沉的，父爱如山。是吗？母亲笑，小傻瓜。可是，柒墓分明看见母亲笑容里的苍白和无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柒墓到爸爸公司找他，公司里的人员围着他俩，像看耍猴戏，不咸不淡地问，原来你结婚了？原来你有女儿？原来你女儿都这么大了……爸爸红着脸立在人群中，气氛异常尴尬，好像柒墓是爸爸偷来的一样。最后，在他人目光的鞭挞下爸爸带着她逃回了家，狼狈至极。­
　　
　　时隔多年，想起那些人的灼灼目光，仍能让柒墓轻易的停止呼吸。­
　　
　　为什么爸爸不受欢迎呢？也许因为他孤僻。­
　　
　　而柒墓在父亲眼中是笨蛋的代名词，因为她每次考试能拿到两个名次，语文第一。数学第一——倒数的！­
　　
　　父亲对柒墓是失望的，他一再的把他的失望彻底而真实的表现在他长久的沉默中，令柒墓无法漠视它们的存在。这写满了她十七年里所有的记忆。十七年里，他们形同陌路。唯一令父亲启动“金口”的是——柒墓的数学试卷，就像今天，柒墓将59分的数学卷子放在他面前，请他签字，老师规定的。爸爸火冒三千丈，握笔的手在颤抖：还有脸让我签字，我撕了它！­
　　
　　柒墓歪在柔软的沙发里，头也不抬，长长的刘海下面，是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随便。­
　　
　　“你给我过来！”父亲咆哮道。­
　　
　　回答他的是柒墓卧室房门痛苦的呻吟声。­
　　
　　柒墓蜷缩着坐在地板上悲哀的想：终有一天，她和父亲之间会变得仅仅只是一种血缘关系，他们终有一天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咫尺天涯。­
　　
　　三­
　　
　　柒墓语文学得很好，作文一直是她最擅长的，她曾多次发表过文章。可是，爸爸不欣赏，他只希望柒墓能学好数学。­
　　
　　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记者和摄影师，他们要采访柒墓。爸爸冷冰冰的接待了他们，妈妈则高兴的两只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面对镜头，柒墓很不自在，从十岁那年以后，她就不喜欢与人接触，或者说她害怕和别人在一起。在她眼中，别人的目光长着尖尖的毒刺，扎进她的眼睛，扎进她的身体，扎进她的灵魂。所以，她只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想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妈妈显然看出她的不安，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坐在镜头前。一切顺利，快结束时，记者问她写好文章最大的诀窍是什么。­
　　
　　于是，面对镜头，她说了一句让她们全家都为之伤心的深刻的话，她说，其实写文章最大诀窍就是，写作的这个人一定要生活的很不幸福，这样才能写出好文章来。­
　　
　　柒墓看见妈妈的眼睛，只一瞬，由亮晶晶的星星变成空洞的废墟，握着她的手也越来越冰。她很后悔这样说。柒墓觉得母亲变得很奇怪，比如说，她和柒墓说话越来越小心翼翼；比如说，她的枕巾下藏着一本关于抑郁症的心理咨询书；比如说，她闹着要和爸爸离婚。当然这是瞒着她的，不过，她全偷听见了。­
　　
　　入夜，妈妈给了柒墓一瓶安眠药，她软言软语的哄着柒墓，宝贝，乖乖吃药，你就不会失眠了。柒墓不想伤妈妈心，就乖乖的吃了药。此后几天夜里她果然睡的很香。­
　　
　　一天深夜，她突然被妈妈的啜泣声惊醒，妈妈哭着向爸爸控诉：“我要和你离婚……”随后传来一阵阵的呜咽，仿佛玻璃破碎的声音。“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再折磨她了，她是不是你的女儿？…..”柒墓恍惚看见母亲扯着头发撞墙嚎哭的背影。­
　　
　　“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她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承受我们所承受的痛苦！”爸爸的声音没有温度，冰得柒墓裹紧被子。­
　　
　　“可是，她十岁那年，你的一巴掌造成了她这个样子，你不配当他父亲！如果不是你逼她，她怎会患上抑郁症!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赔我女儿你赔我女儿，你这个神经病！”这样尖利的声音，在寂静幽邃的午夜听起来叫人绝望。­
　　
　　柒墓蜷缩着坐起来，拿起床边的药瓶想，原来我有病，我是一个病人，我注定是一个病人啊！妈妈的奇怪现象是不是有了解释？枕巾下的心里咨询书？对她小心翼翼？她狠狠攥着药瓶，那瓶上的说明书已被撕去。错误！错误！我的出生原来是个错误！­
　　
　　蜷缩在角落里，她的表情像极了在风雨中颤抖的梧桐叶子。­
　　
　　十岁那年，被爸爸煽了一耳光。七年了，七年了，她再也没有流泪，她再也没有微笑，她的表情永远只是深秋里的一片梧桐叶子。­
　　
　　四­
　　
　　大雨下的毫无预兆。没有闪电，没有雷声，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白晃晃的光里。­
　　
　　柒墓正在这时冲出家门，与买菜归来的母亲相撞，妈妈惊恐的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时，一到阴影从柒墓卧室窗口转瞬即逝，雨水争先恐后地拥上去。­
　　
　　是一个本子，贴满了她发表的作品。­
　　
　　柒墓冲上去，把它捡起来。这个本子是她的命，人在本在，本亡人亡。而现在它奄奄一息的躺在她湿淋淋的怀抱里。­
　　
　　柒墓怨恨的目光像飞鸟一样逆风而上。她在大雨中站了几秒，然后奔跑着消失了。­
　　
　　母亲追了出去。可是，茫茫人海中，哪里还有柒墓的影子?­
　　
　　柒墓抱膝，蜷成一团，坐在天桥下，一座坟墓旁。本子依然在她怀里，她瑟瑟发抖。­
　　
　　七年前。即柒墓十岁那年——­
　　
　　她交了一个好朋友，唯一的一个朋友——心水，也就是她旁边的那座坟墓里睡着的人。那时候，柒墓每天放学会辅导心水数学，那时她是数学课代表，而心水是柒墓的反义词。一次，心水握着不及格的卷子来找柒墓，在过马路时出了车祸，再也没有醒来。
　　
　　柒墓参加了心水的葬礼。那天她没有参加学校三年一届的数学竞赛。在葬礼上，心水的母亲已没有力气再哭泣，这个坚强的女人，此刻是如此脆弱，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每一根血丝都是一个崩溃的信号！她把一包蔷薇花籽给柒墓，说，这是我女儿送你的。­
　　
　　回到家中，被爸爸狠狠煽了一耳光。老师已把她的行踪报告给了父亲。­
　　
　　拜爸爸所赐，自从挨了这一耳光后，她再也没有流泪，她再也没有微笑，她的表情永远只是深秋里的一片梧桐叶子。­
　　
　　妈妈带着她跑遍所有享有盛誉的医院，皆无功而返。­
　　
　　医生的诊断书是：面部神经瘫痪！­
　　
　　所以，她被剥削了流泪的权利，她被剥削了微笑的权利。她是一个面部瘫痪的病人！一个人想哭却哭不出来，想笑却笑不出来，这样的情感里承载了多少痛苦和孤寂？
　　
　　此后，柒墓无比痛恨数学！没有它，心水不会去了天堂；没有它，自己怎会成为众人嘲笑的“怪才”！­
　　
　　柒墓流着泪把蔷薇花籽种在窗下，这是她最后一流泪。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读懂她目光背后无法诉说的恍惚和忧伤。­
　　
　　妈妈哪儿也找不到柒墓，在风雨中盲目的徘徊，仿佛进入了漫长的河床，呼吸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当她终于找到柒墓时，她看见女儿蜷缩在冰冷的墓碑旁，她看上去像那些掉落的梧桐叶子，她的身影是如此单薄，仿佛随时都要飘零。­
　　
　　妈妈哭着抱着柒墓，她的反应是木然的。长长地刘海之下，是一双盛满绝望和迷离的眸子。­
　　
　　“你怎么了？你怎么……他又打你了？”妈妈心疼的揉着柒墓面上灰色的指痕。­
　　
　　“我中考成绩出来了”，柒墓淡淡的说，“数学38分，语文138分”。­
　　
　　妈妈看着柒墓十七岁干净的脸，那清澈的眼眸里所盛载的绝望化成一把锐利的冰刀，刺入妈妈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妈妈牵着柒墓回家。在家门口她看到了那个她叫了十七年却没有尝到一点父爱的男人。柒墓用异常桀骜不驯的目光和爸爸对视，爸爸愤怒的再次扬起手，不顾妻子的哀求，柒墓很配合的仰起脸，动作迅猛如一只小鹿。­
　　
　　那一巴掌最终在半空中停住了。­
　　
　　柒墓钻进房间里，房门止不住的呻吟声格外刺耳。­
　　
　　五­
　　
　　柒墓坐在餐厅里，狠狠朝嘴巴里塞蛋糕。餐厅的移动电视里传出一阵无比熟悉的哭泣声，那是一则寻人启示。她看见妈妈哭红了双眼说，柒墓，妈妈想你……她看见那个刻在她记忆中只会煽她耳光的父亲，在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说，女儿，你回来吧，爸爸再也不打你了…..他的声音竟然那么悲哀，他的声音原来那么悲哀。他没有看向镜头，他看着手中柒墓与他的合影，然后，有两滴晶亮的东西砸在他手中的照片上。­
　　
　　柒墓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她逃离了餐厅。­
　　
　　这是柒墓出走的第二天。­
　　
　　路上行人很多，她感到绝望，这种绝望繁衍出延绵不绝的忧伤，在温和的夏日里肆意淹没。­
　　
　　人。人。街上很多人。柒墓觉得他们都是来抓自己的人。她开始狂奔，像那些在雨中掉落的梧桐叶子一样疯狂而盲目。她站在十字路口边不敢过马路，当别人过马路时，她慌张的跟在人家身后，像只流浪的鸟儿一样仓皇地飞到对面去。­
　　
　　柒墓是红绿色盲。­
　　
　　在这以前，都是妈妈牵着她过马路，妈妈的手好软。她开始想念妈妈柔软的亲吻，明亮而温暖的笑容，还有她做的蛋糕。­
　　
　　可是，她不想回家。离开这个家是她最好的选择。也许。­
　　
　　六­
　　
　　柒墓站在摩天大楼的天台上，脚下是车水马龙的城市。­
　　
　　夕阳缓缓下沉，带着一种绝望的浓烈的凄美，晚风吹来，冰凉冰凉的，很舒服。­
　　
　　柒墓不停的用手揉着眼睛，夕阳的余晖给她镶上了好看的轮廓，长长眼睫毛下的眼眸里是破釜沉舟的空洞，还有一些令人看不懂的类似于绝望的东西，强烈的痛苦急速撕扯而来，几乎要把她的心化成齑粉，她想呼喊，她想哭泣，脸上却流露不出任何感情——面部神经瘫痪，剥夺了她流露感情的能力！！！­
　　
　　她颓然跪倒在坚硬的水泥汀上，蜷缩成一团，把滚烫的头颅埋在双膝之间发出无力的呜咽。她感到剧烈的悲痛在她身体内游移，狂潮一般交替，然而，她却不知怎样才能让这样的巨浪找到宣泄的出口。­
　　
　　这样极其痛苦的挣扎持续了不知多久，终于，在她濒临崩溃的刹那，“啪”，轻轻的一声，仿佛内心某根束缚她的线终于断了，痛苦在心底蔓延，将枯死已久的心狠狠撕裂，巨大的悲痛将她彻底淹没。她发出细若蚊子一般的呜咽，几滴泪滴在冰蓝色的裙摆上，渲染出一抹抹深深浅浅，错错杂杂的心伤。­
　　
　　她早已忘记了眼泪的味道。眼睛里涌出的那种透明而苦涩的东西，是眼泪吗？原来流泪时，心这么痛，这么痛。爸爸对着我的照片流泪时，难道心也如此之痛？­
　　
　　柒墓静静立在天台上，凌厉的风吹得她的长发和裙摆猎猎飞舞。她的嘴角卷起了彩虹样弧度的微笑，闭上眼，1——2——3.她轻盈的跃下天台，那一袭蓝衣宛如折翅的蝴蝶，快速的下坠…….­
　　
　　残阳似血。­
　　
　　七­
　　
　　柒墓的母亲站在女儿卧室的窗前，轻抚女儿的相片，无意中瞟了一眼窗外，她惊讶的张大了红肿的双目，仿佛看见了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窗外，如血的夕阳下，刚才尚绽放的妖娆的蔷薇花，在瞬间，大片大片的凋零，那种枯萎是艳丽的。空气中似乎还悬浮着蔷薇花诡异的芬芳。­
　　
　　蔷薇花是女儿种下的，它们为什么会大片大片的凋零？­
　　
　　八­
　　
　　几天后，该是报纸登出一则惊人消息：某某一家自杀身亡，女儿跳楼身亡，母亲自缢而死，父亲则吃了一瓶安眠药，在睡梦中登上了温柔乡。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一家人竟然都是抑郁症患者！报纸还登了一幅他们女儿的照片：长长地刘海覆盖住柒墓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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